十二屆全國政協副 主席、中國人民銀行原行長周小川

2018年8月11日，中國金融四十人論壇（CF40）在黑龍江省伊春市舉辦“第二屆中國金融四十人伊春論壇”，聚焦“金融開放與人民幣國際化”。十二屆全國政協副 主席、中國人民銀行原行長周小川發表主題演講。

今天議題是金融開放和人民幣國際化，這個題目也挺大的，我也沒準備稿子。但是我想側重談一下人民幣國際化。因為有很多人都會發表意見。人民幣國際化，過去也講過多次，這次換個角度說一說。

確實人民幣國際化已經取得了很多的進展，這跟政策的推進，跟整個金融界特別是商業銀行、國開行、進出口銀行以及證券業等在這方面的推進都有密切的關系。但是我們說，人民幣國際化不管怎么說還是比預料來得早。也就是說在全球金融危機2008、2009年，那個之前，沒有多少人會預感到人民幣國際化可以走得這么早這么快，此外還有其他一些因素。

打一個比方，好像足球比賽，一個球隊贏了球，有可能是你這一段時間訓練得比較好，技術有所提高，掌握了新的技術和技藝，也有可能是對手狀態不好，對手可能前一段有傷，所以他表現不好。有時候也有心理因素，運氣因素，他不好你就上來了。就像打一個比賽，其實原計劃想小組賽贏一兩場就行了，出線希望不大，但實際上很有可能你出線了。2016年國際貨幣基金正式認可人民幣加入SDR，可能也是這么一個過程。

具體來講，全球金融危機使得人們對于國際儲備貨幣美元產生一些動搖，但是這種動搖可能是一個階段性的，美元可能過一段又會表現得比較好。但是危機期間，美元表現比較差，也不太穩定，大家有很多囤積現金的現象，使得美元全球流動性短缺。另外，美國的危機由次貸危機引起，當時暴露的問題也比較多，大家對美國經濟，對美元的儲備貨幣地位也會在信心上有一定的動搖。所以我們就說，對手狀態不太好，大家都在尋找有沒有其他的貨幣可以用。此外，這個情況下還有幾個因素。

一是當時貿易融資出現問題。

貿易融資和貿易結算都出現問題。大家可能還記得，2008年底，2009年初的時候，有些進出口貨物停在港口上沒錢支付，特別是在南美洲，巴西、阿根廷。那么貨沒法處理了。其實貨物沒有什么問題，而是美元流動性出現問題。上述幾個情況下人民幣都表現比較好，所以這些因素也是值得談一談。未來，隨著美國經濟的恢復，西方經濟大部分從本次危機中逐漸走出，情況又有別的變化，不見得繼續狀態不好。

還有一個趨勢，美國在最近若干年開始比較倚重于金融制裁。過去，國際上如果有什么問題，有政治解決途徑、外交解決途徑、軍事解決途徑。大家回想一下，上個世紀，可能沒怎么使用過金融制裁途徑，但是現在金融制裁變得比較普遍。金融制裁的發展，也許在一定程度上會影響美元作為國際儲備貨幣或者支付結算貨幣的地位和作用。被制裁了，第一個他會抱怨公平還是不公平。另外一個，既然制裁了，他的支付、自由市場交易乃至金融機構有一定問題，所以他會尋找其他方式，盡管有可能他并不覺得其他貨幣在各項評比上，在各項優點上強于美元。

從儲備貨幣來講，我覺得最重要的因素還是多元化，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里。放幾個籃子里？美元還是最大的籃子，所以很多國家儲備貨幣中還有相當一部分是美元，但是他不愿意都是美元，所以他就會找一部分歐元、日元、瑞士法郎、英鎊，然后覺得人民幣也可以，這是人民幣國際化非常重要的動因。

因此，從這個角度來看，人民幣國際化有所波動也不奇怪，就像體育比賽，結果不一定永遠一致，有時候輸球有時候贏球。人民幣國際化不是直線前景的，有時候走得快一點，有時候慢一點。從長遠來看，從中國經濟，從中國在國際上的地位來看，人民幣國際化是有前景的。

第二個，關于人民幣國際化的有關條件和國際規則。

貨幣國際化其實沒有太明確的規則，只是說大家想到IMF審議哪些貨幣可以進入SDR的時候，實際上它比較關注幾件事。我講兩件。一個是匯率機制，匯率機制不能太離譜，也就是說不管它的觀點對不對，但是它有一個看法，就是要求你執行的是浮動匯率。那是不是100%自由浮動，不一定，但起碼你是浮動匯率。當然匯率還涉及很多問題，今天就不多講了。其次，貨幣是可自由使用的。可自由使用的貨幣是不是就是可自由兌換？這兩個概也不完全相同，但是比較接近。所謂可自由使用，也并不是100%可自由使用，也沒人要求你100%可自由使用。在自由使用過程中，總是還有一些地方會有各種各樣的管理、監測，也有干預。最近全球有一些評比，所謂的最自由的金融和商業，一般最后評比的結果都是，最靠前的都是小國，島嶼國家甚至是避稅港，包括我國的香港都比較靠前，大國不可能太靠前。美國搞反洗錢，跨境交易的時候他也要監測，出了問題他還要罰。另外，他搞更多的金融制裁之后，他還要管交易，所以他也要搞這些。

對于中國來講，人民幣可自由使用，我們更強調實體經濟自由使用。所謂實體經濟自由使用，像貿易、投資、旅游這些都比較明顯，屬于實體經濟自由使用。金融市場，大部分金融市場的交易也是可自由使用，但是有一部分還在發展之中，有一部分我們還有一定的顧慮，不一定有太高的自由度。

另外，中國也像世界上許多新興市場國家一樣。首先，我們也有反洗錢、反恐融資的需求，以后還可能要搞得更嚴格。其次，我們也從這次全球金融危機中吸取了經驗教訓，我們更多歡迎的是中長期資本流動，而不太歡迎或者有區別有差別地對待短期超短期的投機性金融交易。市場上有一些安排，有一些我們不去搞，特別是國際上一些短期金融衍生品交易，像這次金融危機大家知道的CDO平方，CDO三次方這類的衍生品，我們要保持謹慎態度。所以人民幣基本上是可以自由使用的，我們還要推進人民幣自由使用的程度，但也不是100%。

對于國際規則，我也想說，我們也會對國際規則有一定的意見。在過去中國比較弱的時候，有些事，他們規矩都制定完了，我們也沒太多的發言權，也沒有太多的參與。當前有一些國際規則我們都參與了，但是我們也不覺得是特別公平，特別是對新興市場，發展中國家不特別公平。但是，我們強調我們堅決支持多邊主義，大家制定的規則，不管是不是最理想的，但討論歸討論，運作歸運作，實踐中我們還是跟著國際上的規則和共識走的。

這里我也想舉一個例子。比如說打球。我中學時候就打羽毛球，那時候沒場子，自己想辦法畫一個場子搭一個網，那時候露天。羽毛球網多高呢？1.524米，這個數覺得奇怪，帶小數點還不好記，每次量的時候也不好量。后來我就弄清楚了，羽毛球是英國人發明，1.524米正好是5英尺，是英式單位換算過來的。我們打這個球，不希望搞1.524米這么復雜，希望1.5米、1.6米行不行？所以這些規則都是可以挑戰的。但你說我要改規則，拍子、球，都可以改，但改完之后你還玩不玩國際比賽，除非你自己在家玩，不參加國際比賽。你參加國際比賽，不按人家東西弄，怎么搞。你再仔細回想一下，有些規則是有差別，規則只要一改肯定有差別，但不見得差別那么大。就說羽毛球網，1.524米和1.5米是不是差別很大，肯定有差別，但是不是差別很大？他定了規則，你就按他那個去練習，研究戰術、技能，這些事也是可以弄的。最終體育比賽比的還是人的健康、素質、反應、體力這些東西我知道國內也有很多討論，對于現在的國際規則，對于IMF，對于國際清算銀行是不滿意的。特別是對巴塞爾，巴塞爾III要求資本充足率提高，要求資本緩沖等等，這種東西大家都可以有意見，但現在國際上就是這樣定的，我們中國的銀行在國際上有這么多的活動，就需要遵守。想要參加比賽就要遵守規則，但改變規則你可以慢慢提，大家都可以討論。國際體育規則改了也不少。比如排球，乒乓球，乒乓球的尺寸都改了，但是都要經過了很多年才能更改規則。

我們說人民幣可兌換、可自由使用，國際上的可自由使用也可以從這個角度考慮。特別是像匯率機制，這都是非常大的問題，但是你就想到一條，中國的隊伍要在國際上參與競爭，競爭最主要的東西是競爭條件要平等，不管是1.524米還是1.5米，規則要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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